学僧感悟|那些年,夜半的敲馄饨
2025-04-19
深夜的巷子安静得像一张封缄多年的旧信笺,风偶尔掀起墙角青苔的潮湿气味。记忆的折页里,童年慢慢模糊,但我还能记得县城肚腹深处那条小小的巷子,回忆伴随着父亲的谈话、木阁楼上模糊的电视画面,以及那声隔着时光仍回响在耳边的——敲竹筒的声音。
邦,邦,邦……
那是敲馄饨的师傅来了。
这声音像是夜的暗号,只有熬夜的人才能听见,像是一种特权,又像是一种悄然的召唤。它并不急迫,带着某种温吞的节奏,敲给那些还醒着的人听,也不至于吵醒熟睡的人。每次听见,我便知道,今夜的深巷,会有一碗滚烫的馄饨等待着我。
那时,父亲常带我去拜访一位吴伯伯,伯伯住在一条老街巷里,他是父亲的朋友,女儿考入县里最好的中学,父亲很是佩服他的育儿经,便总爱与他长谈。
那时我年纪尚小,听不懂他们的对话,只是坐在木阁楼上,和姐姐一起看那些对我来说情节还有些晦涩难懂的电视剧。梅雨天的夜晚,空气湿润,窗外的灯光透过雨雾洇成一圈圈光晕。我半伏在老式皮套沙发上,把脸窝进凹处,只露出一双眼睛,我从姐姐的瞳子里看电视屏幕的倒影,明暗交替、光彩变幻,那比电视剧吸引我。时不时听见楼下的谈笑声,父亲和伯伯的声音忽高忽低,他们的笑声好像会在木头里传播,木阁楼被震得嗡嗡的,沙发的木芯材也嗡嗡的,我的头脑也嗡嗡的。
最令人期待的,便是等那敲馄饨车缓缓驶进巷子。馄饨师傅并非夜夜都会来,故而就总是会隐隐有种盼望,好像想着盼着困意都能减少,每次听见敲竹筒的声音,心里都会燃起一点隐秘的欢喜,仿佛是在等一场未曾预约的惊喜。
那时候,我家里吃素,但父母也没有阻止别人给我吃三净肉,很少吃到肉,馄饨便成了我儿时记忆里最丰盛的味道。我在家最喜欢吃的就是馄饨,而且不是店铺里的馄饨,非是这种走街串巷的敲馄饨车做的馄饨不可。
幸福感的所由恰恰在于它的不确定性,如果幸福成为必然,那势必失去对比、失去惊喜。
在阁楼上昏昏欲睡的我,听见敲馄饨车给夜猫子队伍中馋猫们的暗号——邦,邦,邦……一下子复活半条命,但还不能急,巷子里还有其他人家,馄饨车随时有可能被拦下,要等老爷爷慢悠悠地把馄饨车吱呀吱呀骑进巷子,用热气腾腾的馄饨逐一安抚好其他等待的胃。我和伯伯家的姐姐扒住窗户往下望,快到门口了,那就趿拉着拖鞋,攥好从父亲和伯伯那里讨来的铅角子,咚咚咚地跑下阁楼,迎接老爷爷的馄饨车。
我们用乡音喊“两碗馄饨!”老爷爷骑着车,敲着竹筒梆子,一拉刹车,“吱——嘎”一声,三轮车钝钝地停住了,车上悬着的小灯泡还在晃晃悠悠的。
老爷爷下车,用车上挂着的白毛巾擦擦手,掀开锅盖,热气腾腾,他从一排五颜六色的老式塑料保温壶里拿起一瓶,“啵”一声打开包了浆的木塞子,把开水“嚯落落”添进小锅里,先烫小青菜,再拉开小木抽屉,里面整整齐齐躺着白胖白胖的小馄饨们,肚子鼓鼓的,能看到粉嘟嘟的馅儿,老爷爷手的一拃就是一碗馄饨的个数,等他拿出馄饨的功夫,小青菜就脱了生了,老爷爷动作极快,一勺捞出小青菜,又唰唰几下,馄饨们翻飞着下了锅。盖上木头锅盖,馄饨在锅里咕嘟嘟地煮着,老爷爷往碗里添上紫菜、榨菜、虾米。再开锅,刮起一小勺肉馅放在大铁勺里,在滚水里搅过几遭,就是午夜敲馄饨的灵魂生烫肉了。有时若是太饿,还可以卧一个荷包蛋,
生烫肉熟了,馄饨也就熟了,捞出馄饨,盛进早就准备好的馄饨汤里。馄饨汤热气腾腾,若是吃葱、香菜,那就这时候撒,再按个人口味往碗里加上酱油醋,最后淋上一点芝麻香油,那新鲜热乎的香味,只是闻一闻就觉得相当治愈了。
馄饨喷香,我吃得很慢,很是舍不得,一只一只数着吃,在带着冷意的梅雨夜,热腾腾的馄饨下肚,浑身上下、肚腹内外都是暖的。等到馄饨吃完,父亲的谈话也到了尾声,他带着我和伯伯一家道过别,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。夜已深,巷子里只有零星几盏路灯,在湿漉漉的夜色中亮着一种可爱的、毛茸茸的、昏黄的光。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,伏在他背上,为他撑伞。柏油路的积水倒映着灯光,父亲骑过去,水里的光影便被碾碎成一地无数的小星星。我兴致勃勃地把一路上看到的有趣事物复述给父亲听,他一边听,一边笑着应和。
我知道,那时的父亲,是专心听着我的。
父亲曾经望女成龙,带着殷切的期待,带我去见那些教子有方的人。我也确实争气,后来考得比那位姐姐更好,在老家更出名。可等我真正做到这一切的时候,父亲却已经不再在意了。那些曾经让他挂心的我的成绩、排名、升学,后来都化作云烟,他已经醉心于修法,而对我采取了顺其自然的放养态度,不再过问我的学习。后来我们住进了小区的楼房,伯伯住的那片老街也被拆除,盖起了新楼房。再后来我考去了市区的中学,住校了,爸爸便也不再骑着车载着我回家。老街远了,爸爸远了,童年远了,夜里再听不到敲竹筒的声音,馄饨车再不会驶入深巷、停在门口。
后来,我十二岁出家,第二年,父亲也出家了。从此,我们分隔两地,各自住进清净的庙宇。十三年来,我们只见过一面,而上一次见面,都已是九年前的事了。
如果不是有手机,我可能都快不记得他的样子了。我早已习惯独自走在夜色里,不再期待有人为我撑伞,不再把路上的故事说给谁听,也不再盼望馄饨车的到来。只是偶尔,在某个雨夜,听见车子驶过水洼的声音,还是会想起那盏昏黄的路灯,想起柏油路上被碾碎的星辰。
我本以为我是会慢慢忘记的。
但是今年寒假,在故乡的城乡结合部一处红绿灯路口,我居然看到了一辆十几年都没有再见过的敲馄饨车。也还是半锈的铁皮车,木头做的盛馄饨抽屉,竹筒挂在车头,昏黄的小灯泡在寒风中微微摇晃,像极了那些年我熟悉的模样。只是这一次,我再也无法走上前,说一句:“来两碗馄饨。”
就在那短短一瞥间,记忆像被岁月悄悄掀开了盖子,许多早已尘封的声音和画面,一下子涌了出来——深巷里温暖的灯光、楼下父亲和伯伯的笑语、趴着窗户等待馄饨车的我、咕嘟咕嘟水汽氤氲的锅边、父亲带着我在梅雨夜穿梭过熟睡的老城回家……那些声音、那些画面,仿佛都还在,就好像时光从未走远。
可是也只有短短一瞥的时间,马上,绿灯亮起,我们继续驶往目的地,而敲馄饨车却驶向了另一个路口。我从车后窗目送它渐渐远去,就像目送再也回不去的童年。
邦、邦、邦……
看不见敲馄饨车了,只剩竹筒梆子的声音在冬夜的风里慢慢消散。
我本以为我是会慢慢忘记的,但原来,我什么都没有忘,只是有些事情,注定只能收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