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之所以为人，乃是由于受道德之支配。然从本质上说，趋乐避苦是一切有情的本能。若仅止于本能之响应，则人虽有人身，仍可归入众生之类，道德之维，只作点缀。

成人之所以为成人者，在于其所瞻所顾之处，不止于眼前一己之利，而能顾及大局、长远。但从现象上观，今日的饱足，往往胜于明日那看不见、摸不着的承诺；于是，大多数人不过是以加大码皮囊承载着儿童心智的延续而已，可冠“巨婴”之名。

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，乃是其心念不系于一己之苦乐，纯以自利利他为志趣，泯然于物我之相，任运而行，不违道而动。这样的宽度取决于所立的高度，而能立足高处，实依赖于发心的深广。观照不同，抉择便异；心量大小，决定脚下之路。

抉择，大约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一场战争。但凡牵涉“欲望”二字，人与人之间的分野便已分明。如何直面自己的欲望？顺从还是与之一战？幼儿在两个苹果之间举棋不定，其所难者，并非取舍之理，而是执取之重。三十岁的成人在两个薪职岗位之间反复权衡，其困境看似复杂，其本质与之无异：一切抉择的困难程度，皆取决于眼前事物对于个体内心的份量。

但这所谓“选择”，真的是我们自己在选择吗？在烦恼与业力的重重裹挟之下，众生往往误以为自己正在“决定”，殊不知早已落入决定之外的必然中，多数不过是被情绪牵引、习气推波的结果——既不自由，更无觉照。

愤怒时的决裂，焦虑中的逃避，看似是主动的选择，其实只是惯性的回应。真正的抉择，不在选择之后，而在选择之前——在念头方起、尚未成形之际，是否有一丝不被动摇的明照？若无此一念的自觉，其后种种皆是随业流转而已。

于是问题回到原点：我们真正能做得了主的，是哪一部分？

佛法中所说的“择法眼”，正是这一关键所在。非是有选择就代表自由，非是能权衡就意味着主权。唯有具足“择法眼”，能辨何者为法、何者非法，何者随顺出离、何者导向沉溺，所作抉择方能从轮回中跳脱，趋向解脱之径。

世俗所谓的“选择”，大多停留于形式之上：吃什么、去哪儿、做何工作；修行人所言的“抉择”，却是更为根本的事——是选择觉照还是放逸，选择观心还是随境，选择忍辱还是瞋怒。真正的抉择，往往悄无声息，藏于一念之间，现于日用之中。

《列祖提纲录》卷二十六载，当山开山空照祖师，曾于室中自问自答曰：“主人翁？”“诺。”“惺惺著。他时后日莫受人瞒。”“诺诺。”这不是自语，而是古德对自身本心的呼唤与回应，是在混沌未起之处，唤醒那一念真正能做得了主的明心。

所谓“惺惺著”，正是要让自己时时提起觉照，不被境界转，不随情绪动，让那声“诺”字，字字从实地发出，而非虚应故事。修行，所修者无他，正是这一念“做得了主”的能力。也只有立得住这一念，于众缘来时，才能不迷、不惘、不乱，才能在万千岔路之间，作出真正不违本愿、不负初心的抉择。

当我们终于纷纭境界中再度站定，不妨自问一句：“谁在做主？”若能于内听见一声真实不虚的回应，在那之后，我们才算是拥有了真正做出郑重自我抉择的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