居山偈（示众）

释真歇

（一）

意句难分别，风骚路外求。提刀空四顾，驻步失全牛。

落眼情尘脱，归根景象幽。万缘俱不到，佛祖莫能酬。

（二）

路断无依著，空船载月归。力穷忘一色，功尽丧全机。

密混凝流处，融通向背时。古帆风静夜，任运应高低。

（三）

不犯清波句，澄江涵一鉤。棹头风色静，篷底夜明秋。

雁影沉寒水，芦花隐白牛。须知耕钓外，稳密类难收。

【背景】

此诗原出自《嘉泰普灯录》卷二十九，题为《长芦真歇清了禅师三首·示众》。从“雁影”“芦花”“白牛”等词句内容上看，此三首诗是否写于普陀山，尚有存疑。真歇清了大师乃是绍兴元年（1131）年泛海至普陀山，筑庵于宝陀寺后山，题额“海岸孤绝处”。后迁住台州天封寺、福州雪峰寺。绍兴六年（1136）奉敕住持明州育王寺。从这里可以看出，真歇大师住持法雨寺时间当不会超过三年。而大师于宣和五年（1123）继承祖照法席而为真州（今江苏仪征）长芦寺住持，因此这三首诗，笔者以为当于真歇大师住持长芦寺期间的感兴之作。

【鉴赏】

从上面三首诗所要表达的意蕴来看，笔者以为这不能仅仅理解为“居山”时所阐发的思想感触，而是在“居山”之时对于修行及佛法的感悟。从《真州长芦和尚劫外录》（《真歇清了禅师语录》）中真歇大师上堂及各种开示语录中可以看出，真歇大师在参禅过程中，对于眼前之事及自然万可谓信手拈来，所谓运任自然，毫不费力，诸如“胜净妙心本周沙界，精真廓尔明白洞然”、“一牛饮水，密混溪云；五马不嘶，暗彰风骨”、“一梦青山，满船白月”等等，都可以视为参禅入道的妙理契机。从收集的三首诗来看，基本上也是属于这种类型。

第一首诗的“意句难分别，风骚路外求”，诗句是思想感情的自由抒发，而不是无病呻吟，故而说“意句”不用去刻意“分别”，所谓情到自然处，诗兴喷薄出，就是这个道理；而所谓的“推敲”虽然使诗句得到锤炼，却失却了诗词的本真自然，结果所谓的“风骚”只是“路外求”，并不能获得诗词真谛。在这种情况下，“提刀空四顾，驻步失全牛”，如果稍作停留思考、遐想或者踌躇徘徊，那么就必然会“失全牛”。当“落眼情尘脱”之时，就必然是“归根景象幽”。此处的“落眼情尘脱”，实际上就是修禅所秉持的“心无所著”的另种表达，即“看山还是山”的境界跃升。当我们能够做到根尘脱落，此时才能真正看到万象的幽美。所以一切随缘，当因缘具足就必然诸事皆办；若因缘不具，就算是佛爷出面相助，也未必能发挥太大的作用。

第二首的内容大体相近，“路断无依著”，此处的“路”，即是我们的各种妄想妄念，只有将这些妄念打破喝断，才能达到无所依无所著，此时方能“空船载月归”，“月”是我们的修行体验与思想心得，完全超越了物质的层面。所以修行的要旨是“力穷忘一色”，眼见色而无全色乃至无色，这是我们必须要达到的基本目标；只要功夫达到，方法对头，就必然会“渐顿全收”。在修禅的过程中需要防止两种不良倾向，即“密”与“混”，“密”是精神过于集中，从而造成狂躁不安；“混”是过于懈怠结果陷于昏昧不觉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“融通”。此时的境界是“古帆风静夜”，稳步向前，无险无惊，从而“任运应高低”，自已可以任意掌控自已的修行状态，不会受到内外的干扰。

第三首的意思与第一首有些类似，“清波句”是世间诗词。我们注意到，历代禅诗对思想境界极其重视，而技术方法和鉴赏性稍有欠缺，这并非是禅师们不能为，而是“不愿为”“不可为”。所谓的“美文”，即华丽词藻和工整对仗及渲染铺陈的大量运用，结果将主题淹没殆尽，比如两汉的大赋以及隋唐时的四六骈文就是属于这种类型（八股文更是如此），最后遭到了时代的遗弃。如果在形式和内容不可兼得的情势之下，禅家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，即注重思想感情的表达而扬弃了赏心悦目的形式——当然，这也是古体诗（绝句、律诗等）被今体诗取代的关键因素之一。

诚然，如果能做到内容与形式的统合那将最好不过，所幸的是古代禅师们大多都有着雄厚的儒学功底，这从真歇大师的三首律诗中就可以看得出来。在第三首诗中，虽然主旨是表达修禅以及禅境的状态，然而并不排斥对自然景物以及独特心境的描摹。比如“棹头风色静，篷底夜明秋”、“雁影沉寒水，芦花隐白牛”这四句，“棹头”“风色”“篷底”“夜明”及“雁影”“寒水”“芦花”“白牛”，这些既可以视为自然物的客观存在（摹景），也可以视作某种创作意象而进行抽象的运用（写意）。“棹头”是指垂钓，“芦花”是指耕作，这些都是平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象，然而诗人却将其寓意到佛法的修行层面，即佛法不离世间觉，离世觅菩提，恰如觅兔角，寺院里的“待客迎宾皆出世，搬柴运水悉圆通”联语讲的也是这个道理。就好像耕钓之事，一切都是顺应于自然时令，“稳密田地，忌墮功勋”（《宏智禅师广录》卷三），“得个稳密田地，诸天捧花无路”（《碧岩录》卷二）。平常心是道，只要自家田地稳密，又何必去在意世间的纷呈是非？

【注释】

①清波句：清波，本义指清澈的水流，后指六朝时歌曲名。清波句即是指世俗情感的诗句。

②“澄江”句：澄江，澄静的江面；涵，包容，宽容；鉤，即钩。此句是说在澄静的江面上垂钓，将身心寄情于山水。

③棹（zhào）：船桨或划船。

④稳密：工整而周密。清·纳兰性德《渌水亭杂识》：“七言歌行始于六朝，其间有长短句，有换韵，音节低昂，声势稳密。”此处指修行功夫的扎实。

⑤依著：依怙或依靠，另解为“执著”。

⑥密混凝流：密，掉举；混，昏沉。凝流，是指禅定的一种状态，即精神的高度集中，制心一处，既不昏沉也不躁动。《真歇清了禅师语录》：“一牛饮水，密混溪云；五马不嘶，暗彰风骨。”

⑦融通：彼上混同而无差别曰融，通达无碍谓之通。《止观》七：“今有十意融通佛法。”

⑧向背：书法用语，指运笔造型的一种技法，指同一方向的笔画避免平行或雷同，做到违而不犯，和而不同，既多样又统一。此处指曹洞宗独特的修行方式，指面壁而坐，背后悬空。

⑨任运：犹言自然，任法之自运动，不加人为造作，与“无功用”同义。《往生礼赞》：“自然任运，自利、利他，无不具足。”